这是中国电视剧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部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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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路西法尔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这是革命样板戏《林海雪原》中假胡标（杨子荣）与威虎山匪首座山雕的经典对答，座山雕的黑话翻译成白话意思就是：「你好大的胆子！敢来气你的祖宗。」杨子荣则回答：「要是那样，要我从山上摔死，掉河里淹死。」

《林海雪原》（）

日后成为文学评论家的黄子平「文革」时正在海南深山中一个偏僻的农场里插队。多年之后，他在《「灰阑」中的叙述》一书中回忆，农友们看完《林海雪原》，在穿过黑沉沉的橡胶林回生产队的路上，已全然「不记得豪情激荡的大段革命唱腔，反倒将这段土匪黑话交替着大声吆喝，生把手电筒明灭的林子吼成一个草莽世界。」

当他发现这些「黑话」翻译过来不过是普通的赌咒发誓后顿觉得意兴索然。其实这些话的本意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高压年代，由样板戏的「主要英雄人物」堂而皇之宣之于口的这些「黑话」在提示观众：还有一个完全不受王法约束的江湖世界存在。这才是这些「切口」至今仍生生不息的主要原因。

语言的错位可以造就难以磨灭的艺术效果，土匪的黑话被「样板戏」改造成了革命的「白话」；在另一种情况下，「白话」也会被改造成了黑话——中国首部情景喜剧《我爱我家》所取得的轰动性成功便离不开这种颠覆性的语言游戏。

《我爱我家》

例如第一集《发挥余热》：

傅老：「等等等等等等、坐下坐下坐下。这个晚饭之前，我们抓紧时间开一个短会……」

志新：「爸，你主持工作才一星期，可都开三回会了！你是开会开上瘾了吧！」

圆圆：「爷爷，我可以请假吗？功课还没做完呢。」

傅老：「不许请假！开短会很快嘛！我先说几句啊，自从我主持家庭工作以来，这个——有一个星期了吧？主要是搞了一些调查研究——发现我们这个家里啊，问题很多——积重难返——一定要花大力气——下大决心来整顿——」

家人的琐碎日常中间突然插进来一大段拖着长腔的领导讲话，生活场景与权力场景始料未及地遭遇，就如同在样板戏中遭遇了江湖土匪，其结果也是殊途同归：提示着观众日常生活之中也时刻可能与权力不期而遇。

「白话」化为了「黑话」，会心一笑便是观众与作品「切口」对上的佐证。这部情景喜剧中化用的各种「白话」简直俯拾皆是，其中犹以「文革」话语和毛主席语录所用最多。

例如第25集和平「批斗」孟朝晖：「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又如第31集老傅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个儿跑掉」，第36集老傅评价和平走穴：「机会主义头子，改也难！」……都是对于「语录」的巧妙化用。

一个新时代的喜剧总是发端于对上一个时代最神圣、最不可侵犯之物的戏仿：《十日谈》戏仿了道貌岸然的中世纪僧侣，年姜昆、李文华创作的相声《如此照相》揶揄了「文革」中最为神圣的「语录」。

作为中国第一部情景喜剧，《我爱我家》同样重复了这一规律。

从第一集中便能看到不少大胆犀利的讽喻：老傅退休之后不甘寂寞，家人对他阳奉阴违，劝他回家「发挥余热」，谁知他「回家主持工作」后克扣全家花销大兴土木，遭到了集体反对后，怀恨在心的老傅竟然暗中整理家人的小辫子，连十一岁的圆圆都被翻出了「历史问题」……

有心人不难看出对于建国以来历次社会运动的调侃，甚至连老傅的发型都有效仿开国领袖的痕迹。

又如第九集《灭鼠记》，针对家中鼠患肆虐，老傅提出了一个「以鼠灭鼠法」：

傅老：「人和鼠之间是有矛盾的，鼠跟鼠之间难道就没有矛盾吗……人就不能利用老鼠和老鼠之间的矛盾吗？」

圆圆：「您是说挑动老鼠斗老鼠，让它们打架？」

傅老：「不光是打架，还得挑动它们自相残杀……先逮着它一只大老鼠，最好还是公的，然后在它的屁股里塞进一粒黄豆，再用线把它缝死，然后把它放回窝里去。这个老鼠它无法排泄，它就很难受，啊，而且那粒黄豆呢，还在继续地膨胀，那当然就更难受了，[得意]这个，于是闹得它，逮着谁咬谁，把这一窝老鼠全都咬死，最后它自己，也活活地憋死啦![得意地笑]」

老傅讲得逸兴遄飞，天真的圆圆却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看似荒诞不经的祖孙对话背后又凝聚了多少家破人亡的血泪历史？

这些既奇想天外又满含现实感的句子均出自《我爱我家》的总编剧兼文学师梁左之手。毫不夸张地说，英达是《我爱我家》的导演，梁左才是《我爱我家》的灵魂。

雄心勃勃将情景喜剧引入中国，却苦于没有好剧本的英达形容他找到梁左时的感受就像焦菊隐「找到了自己的曹禺」（《笑忘书》）。

梁左出身文学世家，父亲范荣康（梁达）为《人民日报》副总编，母亲谌容为作家，也是梁天、梁欢的兄长。

图片从左至右：蔡明梁左英达

77年恢复高考时他正在京郊平谷插队，次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是同为北大毕业生的英达的师兄。在英达、王朔等友人的回忆里，梁左是一个内敛而幽默的人，「平凡的扎进食堂里就找不出来了」。

然而梁左的才华毋庸置疑，八十年代脍炙人口的相声名作《虎口遐想》、《电梯奇遇》、《小偷公司》等即出自他的手笔，那时他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北语言教员。

直至年梁左因心脏病而溘然长逝为止，他共留下数百集的情景喜剧、25部相声、17部小说及众多的影视剧本、随笔等。

可是即使如此，仍有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我爱我家》既是中国情景喜剧的开山之作又是中国情景喜剧最高峰——至少在《武林外传》之前这么说是没有争议的——也就是说在《我爱我家》大热之后，梁左和英达这对儿「黄金搭档」再也没有重现过《我爱我家》的高度。

对比一下同样是英达任导演、梁左任总编剧的《闲人马大姐》就感到强烈的落差。

《闲人马大姐》的第一集《马大姐归来》的主题和《发挥余热》差不多，都是讲述主人公的退休生活，而情节则是领导让马大姐做下岗职工的思想工作，等所有的工作都做完之后马大姐也下了岗——在《我爱我家》集《优化组合》这个故事已经用过一次，《闲人马大姐》的第一集其实就是《我爱我家》这两集的融合，但相比后者，前者明显缺少了触动观众的「切口」。

《闲人马大姐》

马大姐：「杜啊，你先告诉我，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三条，是不是都说到你心里去了？」

小杜：「对对对，都说到我心里去了……哪三条啊？」

马大姐：「嗨，第一条，就是咱们刚开始吃饭时我跟你说的，咱们要体谅国家的难处。想起来了吗？」

小杜：「哦，想起来了……刚开始吃饭的时候，我先尝的是一口茄子……嗯，想起来了，不错！」

马大姐：「道理不错？」

小杜：「茄子不错！」

很多人将九十年代情景喜剧、相声的萎缩归结为不断系统化的苛刻审查。这虽然是实情却只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以上面的这段为例，马大姐的官腔和老傅不遑多让，下岗的小杜则始终不记得「道理」只记得「吃的」，显然这还是对于「体谅大局」的一种反讽。

虽然审查存在，但梁左的立场并没有退缩。整段台词都很无趣问题就出在「体谅国家」云云实在太过空洞，不像老傅的「语录」那样耸人耳目，失去了作为「切口」的价值。

《我爱我家》

《我爱我家》播出于年，一年前邓小平刚刚发表「南巡讲话」，威胁对阻挠改革的保守派动手，一度中断的市场化改革再次启动，一切都是混乱而矛盾的。

就像主题曲《会飞的心》所唱的那样：「想的太多，梦的太多，我糊涂。想的太少，梦的太少，我盲目。」贾志新这样的弄潮儿一方面还承受到老派人物的歧视，一方面也确实有人挖到了第一桶金。

在这无所适从的年代里，政治挂帅年代里的革命语录实际上既是被嘲弄颠覆的对象，同时也扮演着公共记忆的角色。

《我爱我家》中的贾家人总是不知不觉地把家人间的语言交流变成政治话语，无论是贾志国向和平示爱，还是讨论圆圆的教育问题都是如此——如果没有这些江湖黑话一般的革命语录，即使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也不能正常沟通。

贾家人总是辩论，然后回归于共同记忆，毕竟这似乎是混乱的新时代里唯一稳定的东西。

而在英达、梁左合作的《新七十二家房客》、《中国餐馆》、《闲人马大姐》等一系列作品中，共同记忆和官方话语其实已经双双衰落，市场经济大潮下共同体土崩瓦解，每个人都在诉说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就像马大姐和小杜，一个说着冠冕堂皇的「体谅国家」，另一个则只记得饭菜。

《中国餐馆》里的王中磊

离开了那套「白话」，即使以梁左的才气也难以捕捉到观众的共鸣。

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初，国产情景喜剧大都试图在革命话语之外找到人与人的共同记忆，如《海马歌舞厅》（三教九流边缘人）、《候车大厅》（流动的旅客与固定的车站工作人员）但都未能成功，最后只勉强找到了家庭这个归宿，诞生了《家有儿女》、《东北一家人》等众多作品。

《候车室的故事》

《东北一家人》

在公共记忆完全瓦解之后，似乎只有血亲关系才能承载起一些温馨又幽默的共情。

直到年《武林外传》异军突起，这种局面才被打破：不再是革命话语，而是无厘头、动漫、武侠等等拟像构成了新世代的共同记忆，中国情景喜剧从此别开一片天地——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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