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命运的下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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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女孩悦悦冲出舞蹈室,头撞到门上,“砰”的一声闷响,仍拼命往外跑。外婆周芳心疼地跟在后面,问她是不是要去卫生间。“不是的,不是的。我痛。我痛。”悦悦边跑边喊。她漫无目的冲撞,从走廊一头奔向另一头。跑,不顾一切地跑,剧烈的疼痛催促着她。周芳追上“痛得发慌”的孙女,看见她停在角落里大哭。

从机构的二层小楼下去,悦悦已需人搀扶。老师说,可能是练劈叉导致的腿疼。医院下午两点开门,周芳先和孙女回了家。躺在沙发上,悦悦睡着了。醒来后,她懵懂地告诉外婆,“感觉我的腿好像不是我的了。”

当天下午,悦悦医院重症监护室:胸以下失去知觉,双下肢瘫痪待查。

事故发生在小区门口一家有营业执照的培训机构。年6月9日上午十时许,下腰时,悦悦摔倒在地。休息片刻,她忍着疼痛继续练习。隔着舞蹈室的玻璃窗,周芳看见孙女难受的表情。

在舞蹈中被视为基本功的“下腰”其实是危险动作,必须在专业人士指导和保护下练习。

此前,据《钱江晚报》报道:“女孩下腰瘫痪的高发年龄段是6~10岁,这恰恰是舞蹈学生练习柔韧度等‘童子功’的黄金年龄。”浙大儿院神经外科副主任沈志鹏也在报道里说:“很多人觉得小孩‘筋’软,柔韧度强,可以多压一压、掰一掰,但其实儿童脊柱还没有生长成熟,缺乏对脊髓的保护,脊髓更容易出现损伤。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强度,成年人做完可能直接骨折了,反而不会影响到脊髓。”

悦悦10岁,性格开朗,戴着自己在网上买的粉色卡通图案口罩。不上学时,她喜欢披着一头漂亮的自然卷。“她比我和她妈妈爱美。”周芳说。

如今,常伴悦悦的是一套粉色辅具:特质材料包裹至胸口,延伸到脚底,像穿鞋一样扣好,边缘全用不锈钢钉固定。每天的站立时间仅有一小时。外婆双手牢牢抓住悦悦的胳膊,用上半身撑起孙女身体全部的重量,将她从床上挪到沙发旁。借助沙发的反作用力,悦悦才能站稳。

瘫痪带来的后遗症是具像化的。除了不能行走,双腿也逐渐萎缩。出事前,悦悦常去小区健身乐园玩,最喜欢的项目是模拟骑自行车。她在那里认识了许多同龄玩伴儿,不用特意打招呼,就自然玩到一起。出事后,安置小区的邻居攀谈提及受伤的事,她总默默转动轮椅去到一边。

刚从甘肃治病回来,同学来看望悦悦,小女孩们拘谨地坐着,余光不免照见轮椅,彼此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为了逃避尴尬,悦悦推着轮椅在妈妈的房间时而进,时而出。周芳在一旁招呼孙女昔日要好的小伙伴,气氛却没热络起来。不太久,孩子们留下糖果和手写卡片告别。“耍不到一起了。”周芳压低声音说。此时悦悦正玩着妈妈的旧手机。

活动范围急剧凝缩。她的朋友圈从楼下的空地转移到网络。小区里最熟络的孩子是住在隔壁楼的脑瘫患儿小禾。新朋友还是外婆在小区里偶遇,主动上前搭话的。提起这个女孩,周芳满是怜惜。两个女孩经常一块儿玩,周芳也常给她做饭、洗澡。熟悉之后,家里常备着小禾的尿不湿。在学校,悦悦爱找她聊天,有几次差点忘记上课时间。

日子似乎恢复如常,但周芳心里放不下将来。

承认女儿“瘫痪”,父母难以接受。

悦悦出事的六月,医院、医院辗转几次后,等来的诊断仍是康复训练,这只是辅助锻炼,意味着无法“治”了。床位紧缺,难以办理入院,两天后,悦悦转往成都市温江区一家康复中心。医院离家远,周芳隔一两天带换洗衣服和炖肉过去。出行是个麻烦。她先坐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来回七八个小时。

医院就医,一家人尝试了能想到的所有方法:托医生朋友问药方、花几千买艾灸、祈福放生,辅以扎针治疗。周芳去寺庙的次数也增多。出家师傅恰好知道一位医生,介绍给她,说是祖传医治截瘫,有一套治疗方案,据说一个瘫痪16年的人,在治疗后能行走了。那位医生远在甘肃,悦悦父母没有犹豫,当日买下机票,带着女儿赶去。父亲江鸿甚至忘了装换洗衣物。

■周芳保存的病历

年8月13日,三人抵达甘医院。医院的生活开始,一间病房,两张病床,三口之家。

24小时切割成规律的时间表,一切围绕治疗。早上七点,江鸿先起床,带悦悦打针。八点,妈妈唐敏起床,算好时间做饭收拾。下午,两人一块带女儿做治疗。晚上九点,悦悦睡前,江鸿给她用药泡脚,每次至少一小时。夜里,每隔两三个小时,唐敏起来给悦悦翻身。有一回,她实在太累睡熟了,第二天发现悦悦身上长出一个鸡蛋大小的褥疮。女儿感觉不到痛,但妈妈吓坏了。没有安排时,一家人就复盘康复内容。

被治疗困住,少有心情娱乐。一天,医院外不远处空地上支出一些小吃摊,想到女儿很久没出去,决定带她去看看。一个人抱“娃娃”,一个人抬轮椅。唐敏感觉像是回到了女儿健全时,“普通一家人“的温情时刻。在事故前,江鸿和唐敏的婚姻其实已有裂隙,就在悦悦受伤前几小时,周芳在家里看到一份没签字的离婚协议书。病魔搁置了这件事,照顾女儿成为家庭的重心。一个秘密被心照不宣掩盖。

生活起居被忽略。从公厕打水洗澡;医院顶楼,雨天则等护士们下班后挂在办公室门上,盯着时间在上班前收回。院医院煮饭,还主动借出冰箱。悦悦的每顿饭几乎都是牛骨汤,大人则将就过去。

刚去那段时间,奇迹好像露出了迹象。悦悦能爬了,悦悦能久坐了,悦悦的肚子、腿有一点知觉了,甚至是悦悦心情更好了。他们盼望着奇迹真正出现。

药是院长亲自配的。药材被研磨成碎状,再揉成褐色的药丸。悦悦父母主动揽下磨药和搓药的工作。江鸿留心记住了药的种类,有空就在网上自学药理知识,复刻出一份中药方。医院,江鸿在医院开车,唐敏则常趁院长不在的时候去打扫她的办公室。

日复一日的治疗持续了近两年,奇迹最终没有冒出头,悦悦的进步停滞,“大人和娃娃都疲倦了”。每次缴费五万,一个季度缴一次。在经济和精力的双重压力下,年8月,一家人带着悦悦离开。

面临困境,家庭拆成了三股:父母停下手头的工作,医院。外婆四处奔忙,来回接应。外公继续在客车厂上班,维持这个家庭仅剩的常态。

医院,父亲继续备药。从印尼买药材,捣磨、揉搓、打包,一个人如工业流水线般完成。药材名贵,有的品种一克花费上千;受疫情影响,有的很难买到。

受伤后,悦悦错过了二年级的期末考试,一度没再上课。一天,周芳推着孙女路过学校。她的目光越过围墙,望向教室。那天,她给周芳提及了很多上学的趣事。“我当时眼睛就红了。”回到家,周芳悄悄告诉了江鸿和唐敏。她觉得,复学或许对悦悦更好。后来,他们尝试让女儿上半天学。

上学要做的准备比预想中多。受伤后,悦悦挂上了尿袋,在家里无碍,但去教室“肯定不好看”。幸运的是,经过治疗,她保有了部分知觉。从尿袋过渡到尿不湿,没有吃太多苦。“有的小孩,要靠大人拍打才能小便。”周芳说。

国庆后,悦悦前往学校报到。教室提前从三楼换到一楼。轮椅被推进教室的时候,同学们鼓掌欢迎,悦悦有点“不好意思”。放学后,每个班排队出校,门口里里外外围着家长。悦悦推着轮椅,随班级出来。她从不同意味的目光杂糅着的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外婆。

今年九月,悦悦升入四年级。老师建议她改上全天课。父母和外婆产生分歧。江鸿问悦悦,“最重要的是你想不想去上?”爸爸希望女儿快乐,成绩不是重点,上半天课还能留出时间做康复训练。“她还是想读书。”周芳私下说。

定早晨六点的闹钟,这是她自己安排的吃药时间。吃完药再睡一个小时,七点起床,吃药喝的水消化了,能在家解决如厕问题。在学校,马桶没有门遮挡,悦悦不愿意去。计划早上穿尿不湿,中午再回家换。到家通常十二点五十分,一点半前得出发,能赶上两点的正课。

人行道上处处是身着蓝色校服的小学生,许多车辆停靠在旁。为了避免碰撞,悦悦从道路另一侧往学校。到校门口,家长不能进校,她拒绝成为“例外”,自己推着轮椅去教室。路上经过一条百米长大道,小小身影逐渐隐没在绿树深处。周芳仍在张望。

■周芳与悦悦

周芳喜欢陪孙女一起学习。晚饭后,悦悦趴在床上,拿出英语书放在桌板上。一块素色小桌板,承载着女孩洗漱、吃饭和学习。年出生的周芳初中肄业,她用手机一个个搜单词对应的汉字释义,再寻找同形的英语字母,播放语音,悦悦用谐音汉字标注。有时弄错单词,谐音法偶尔引来笑声。两人还玩“谁记的单词多”游戏,悦悦常被吸引。

外公平日里少言语,表达关心的方式是“想吃什么就买什么”。闻不惯螺蛳粉味道,悦悦爱吃,他就常买来。悦悦赖床时,外婆让他去叫悦悦,他嘴上应着,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帮孙女盖好被子,便退出房间。成都多雨,悦悦推轮椅不方便打伞,他从网上买来可以戴在头上的伞。

九月的第一个周末,周芳发来几张悦悦参加户外活动的照片,几个女孩坐着彩色轮椅靠在一起。悦悦笑得很灿烂,一头卷发被风轻轻吹起。

悦悦逐渐适应了全天学习模式。唐敏重新开始工作;江鸿则在河南老家一边经营网上生意,一边揣摩研究康复治疗。在过程中,他认识了李燕。

李燕的孩子也因下腰瘫痪。她一路求医,遇到不少茫然焦急的家长,便筹建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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