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加书囚
书囚
文/贝加
我老公对我说,他不再出门了;我说:“那你就不出。”后来他又说,他连他的房间都不想出了;我还是那句话——“那你就不出。”我又加了一句,“那我把饭给你送到屋里!?”我是笑着说的,好让他觉得我是在打趣他。我们住的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每人占一间,厅算是我们俩共用。我并没把他的话当真,但也没当戏言;我知道他很少开玩笑。我分析,他这话是他对他腿疾的一个应急变态反应。试想,一个人突然走不了路了(至少走路受到极大的妨碍,且前景堪忧),会作何感想?就在前几不久,他正走得好好的,左腿膝关节猛地卡住了,伸不直也打不了弯,疼得他当即就摔倒在地;当时他正在下楼梯,好在他没有滚下去,又是在家门口。
医院,拍了片子;医生给下了诊断。其实没啥大不了的:膝关节软骨损伤。
“怎么就损伤了呢?”他老大委屈似的。
“运动不当、爬山、负重,都会造成损伤,”大夫说。他是一位运动医学专家,我们听人的推荐,特意挂了他的号。“膝关节是人体结构中最脆弱的地方,很容易受伤。”
“我从来不运动啊!”他更觉得冤了。“您说的这些我一样都不沾边。”
大夫抬眼看了看他,又指了指正在写的病历,“这也属于正常。你想啊,你总得走路吧?少不了上楼下楼吧?天天这么用,用了五十多年,也该磨得差不多了。这就叫退行性病变,很正常。人到了这把年纪就会这样。”
我想,他一定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晕了头。“其实没那么糟。没听专家说吗,是可以恢复的。你还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了。”
“又是退行性,又是可以恢复!“他叹笑道。”好话赖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怎么说都有理。人家是专家嘛!”
“实在不行还可以换人工膝盖呢!”我想进一步宽慰他。“现时代技术进步了,这项技术已经很成熟。其实你这毛病挺普遍的;我们同事就有个换的,人比你还年轻呢!”
“不换不换,受那份罪呢!”他急哧白脸了,好像马上就拉他上手术台似的。“反正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跟屋里呆着了。”他把手向四周一挥,“我要把这些书都看完,这是我下辈子要干的事。”他又笑起来,这笑里透着总算心满意足的劲儿,“看书又用不着走路。”
“那你就在屋呆着!”我理解地应道。
腿疾是给他决定闭门潜读加上的最后一棵稻草?!我这么想。
其实他本来也是很少出门,总在家里看书的。
他一贯认为,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只说对了一半;只需前半句足矣,后半拉纯属多余。人是精神的存在;世界在人的头脑中,在语言文字中;语言文字在书中。只要手捧一本书,世界就展现在你眼前了,用不着到处去看。所以,我们家里哪儿哪儿全是书;我们俩,我们的全部生活,都被书包围着。我们是两只钻在书堆里、专靠从那干枯的字缝间吸取鲜汁的白条虫,细瘦又伶仃;勤勉又微不足道。我们的结合就是书给做的大媒。那大概是十好几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夕阳正忙着收拾洒在地上的通红余辉;我拎着两大捆书从地坛书市里出来,费劲巴力地想把它们弄到我那辆破自行车上,可颠来倒去也是白费劲,末了给扯散了捆。这时他走过来(他在一旁看了半天了),说他愿意帮我把书送回家,他正好也是骑车来的;他这次买的不多。说着他抻开他肩上的背包给我看。
“我买得太多了!”我一劲儿说,一边傻笑着,像是在跟他道歉似的,又有几分自得。
我们一路走一路聊;等把我送到家,我们都感到了一种继续聊下去的须要和渴望;我们的聊不能就此中断。我们的确聊了下去;此后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约聊,越聊我们走得越近,最终走到了一起。他抛开了他那掉在钱眼儿里的老婆,我离弃了我那整天只顾泡在网上打游戏的丈夫。至今我们都觉得,我们最终找对了人。我们的书合在了一起,正如我们的人合在了一起一样。我搬进了他那套位于学院路的一幢六层楼的单元房里。
他的房间在阴面,终年见不到阳光。他说阴面的房间大,可以放更多的书;我倒觉得他是有意把家里唯一的阳光留给了我,因为我怕冷。他说,书就是他的阳光;每天阳光都从四面墙向他发出光和热,照耀着他,给他温暖。他房间里四面墙从地面直到棚顶都摆满了书;而书架的每一层里外又摆了两三层。靠窗子摆了一张书桌;紧挨一排书架下面摆了一张单人床。这就是他读书起居的所在了。他从早到晚伏在那张书桌上,白天借着背阳的天光,晚上借着昏黄灯光,手捧着书读啊读。夜里他就睡在书架下面那张床上;他的床板上铺的不是一般的席梦丝床垫,而是厚厚一层书;他的枕套里也都塞满了书,都是些很古老的书了,书页泛黄,发着清幽的霉香。他说这种霉香味对他有很好的镇静安神作用,催他成眠。在睡梦中,他常常把这些书一本本拿起来读,梦醒后翻开来一看,竟读得分毫不差;就这样他已经读完了好几本;他仍会读下去,连睡觉的时间都利用起来。
我屋里的书当然也不少,摆满了整整两面墙,不过更多了些女人味。在书构建的空间里,我伺弄了许多花木,蝴蝶兰啦、秋海棠啦、龟背竹啦、巴西木什么的,搞得像一个植物园;在这氛围里捧读,阳光与绿植相映,花香与书香交融。鉴于他屋里放不下大型花木,我在他桌上摆了两个小盆栽,一盆幸福树,一盆文竹,叫他偶尔从书上抬起头时养一养眼。有了自然绿的陪衬,书更显出它丰厚的和暖。在我看来,我倒觉得书更像是一层层的绒茧,厚厚实实的将我裏在当中,为我抵御着世上的风寒。我很喜欢这种被厚厚地包裹起来的感觉。他也承认,我的比喻更恰当。
根据中医的理论,久视伤气血;我们的眼睛长年累月这么盯着书看,视力都衰退得很厉害;脸色也明显现出血虚的苍白。不过我学会了张弛的调解;看一会儿书,就起身活动一下,欣赏欣赏花草,给这个翻翻土,给那个浇浇水。他就不会像我这样灵活,总是死个钉地坐在那儿,一坐一上午都不动地方。我得不停地鼓动他起来活动,叫他很不耐烦。用他的话说,我这是热屁股坐不住冷板凳。看着他专心苦读的背影,不禁使我联想到我读过的一篇博尔赫斯的小说《一个密秘的奇迹》里那个图书管理员的形象;这位仁兄得知上帝就隐藏在他那座图书馆四十万卷藏书中的某一卷的某一页的某一个句子的某一个字母中,他就开始寻找,结果把眼睛都找瞎了。我一直想问问他,是不是也在书里寻找上帝,跟那位图书管理员似的?当然我一直也没问;要问的话也仅仅出于戏言(当然也不乏真诚),因为我知道他并不相信上帝。
他的腿坏了之后,坐屋里看书时,总觉得两腿拔凉;用他的话说,“就像有无数条冷水鱼围着,用它们那利齿在噬啮。”大夫说,这也是他腿疾的一种表症,怕凉;他屋里本来就温度低,特别是在春秋两季,屋里那点阴气全都攻到腿上。我就用毛毯给他做了一个裙子似的护腿,看书时就套上保暖,保证他坐得住。这样一来,他更是往那儿一坐就不动地方了;有时饭做好了,叫他几声他都不应,我真就把饭给他端到他书桌上了。我是为了实现我的诺言?为了惯宠我的男人?为了戏谑地博他一笑?为了对他的读书计划表示支持?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以前我从没这么干过。不管怎么说,看到我把饭端到他书桌上,他很开心;一边吃一边指给我看散乱地摆在桌上的书,那是他正在读的东西。他在把书架上的书挨排顺次地一本接一本地拿下来“通吃”,不分类别,不分内容,不分形式;就像有些人在逐条地背英文词典,将那些单词挨着个一股脑地吞下。他再一次令我惊叹了。
看来他说的“我连屋都不出了”决非虚言。于是我把他这种闭门潜读方式戏称为“自囚”;把他的房间称为“囚室”。人在监禁中最有益的消遣方式不就是阅读吗?有意思的是,他是为了阅读而自我监禁的。我还有个理论,博尔赫斯说过,天堂就是一座图书馆;他的屋跟图书馆也没什么两样,那他就是人在天堂了?人在天堂里当然不肯出来。呆在一处不出来就是囚禁,别管他是在哪儿。他对我的推演笑而不语,脸上是一副欣然自得。
“那总得有探监和放风时间吧?”我抗辩道。“就是蹲大狱还充许探监,还给放风呢!”
我担心的是他把自己给搞垮了。我们便达成了一项口头协议:1.每天五次探视和放风;上下午各一次,算上早、午、晚三餐时间;2.探视者不得随意进入囚室,须先敲门告知,得到充许后方可;3.囚徒有选择就餐地点的权利,视他当时情况而定;他可自行走出囚室用餐,也可将餐接入囚室独自享用。这叫我不禁又想起了另一篇小说,这回是契诃夫的《打赌》,一个银行家跟一个律师打赌的故事。因为律师说死刑和无期徒刑都是不道德的,但要他在两者之间做选择的话,他宁可选后者;于是银行家赌两百万,说他在监禁中连五年都呆不下去;律师说他可以呆上十五年,但有一个条件,他得有书看。就这样,他度过了十五年的“牢狱”阅读人生。他最终赢了那场打赌,却弃绝了那已到手的两百万,越窗逃走。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是我在上中学时的一堂化学课上。我至今都不清楚,在那堂课上,化学老师怎么就从克当量浓度问题突然岔到《打赌》上了。我化学学得不好,对这玩意儿既厌烦又怵头。无疑,《打赌》比克当量浓度要有趣得多,同学们都听入了迷。从此《打赌》的故事就印在我脑子里,也永远记住了这位干巴瘦、戴眼镜的化学老师和他那堂无与伦比的化学课。当时我并不太明了这位叫契诃夫的俄国人究竟为何许人。后来上大学读了中文系,才对他有了深入了解;而这篇《打赌》在我此后的阅读生涯中成为一再重温的篇目之一。眼下我老公跟契诃夫笔下那位律师不是很有些相像之处吗?我突然想问问他,是不是也跟什么人打了赌?想证明他可以在家里呆住,不迈出门槛一步?当然这话我也没有问,这仍旧是一句严肃认真的戏言;我知道,他没有什么人能跟他来打这个赌。他完全不是为了钱或某种意气;他完全是自囚于顿悟,自囚在书里,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这是他令我佩服的地方。把门窗一关,便把一个充满倾轧、贪欲、聒噪、秽浊的世界关在了外面;同时他又在世界之中,他在世界的更高处,或者说更深处。他既在世界之外,又在世界之中,就像所有把自己囚在书里的人一样。最终他会爬出窗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知为什么,他自囚了以后,我总是拿他跟博尔赫斯和契诃夫扯到一起:博尔赫斯笔下的书的天堂和契诃夫笔下的读书后的逃亡。我很清楚这又是我在异想;“书的天堂”倒也有情可缘,什么读书后“爬出窗子”之类,就很牵强,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禁不住这样想。我脑子里总是会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玄念。念头总归是念头,只停留在脑子里,我不会把它们说出来,更不会让它们侵入我的生活。我老公可不一样,他常常会受到脑子里念头的唆使,不管不顾地实施起来。
比如说,这次因为腿病就不再出门之类;他真做得出来。他本来在大学里有一个副教授职位的,可说不干就不干了;他认为那职位不过是种劳役,是道樊篱。他说他厌倦了;他早就厌倦了,厌倦得要死,真想冲出樊篱。我常听他这么说。他常跟我说起《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斯特里克兰德,说他如何如何佩服他在四十多岁时突然放弃自己在巴黎一贯的幸福生活(包括老婆孩子),出走塔西提,追求个人梦想的勇气。那是一种对艺术着魔般的狂热冲动。我不知道他在多大程度上感染了斯特里克兰德的魔性,因为他并不具备人家的那股艺术创造力,他仅仅是怀着一股强烈的阅读渴望而已。但按照博尔赫斯的观念,阅读本身也是一种创造性艺术活动,这可不可以用到我老公身上呢?我可说不好。反正在他的一个同事辞职下海后,他也跟着辞职下了海,不过他下的是书海。辞职后的他可以自由自在无挂无碍地在书海中畅游了。好在他没有像斯特里克兰德那样疯到抛舍家业,弃老婆孩子于不顾独自远走高飞;至少他没有抛下我(我们没有孩子,这时常令我感到欣慰)。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我能说什么呢?
在这一点上他的确令我佩服,按照内心的指引,想干什么当断则断;但也令我担忧。那时候他还没像现在这样,一头扎在书里整天不出来,虽然不出门也是他的一种生活常态。他还是会时不常地出去找点事做,比如在某个学校里适当兼点课,或当当家教,给孩子辅导辅导外语什么的,也算是挣点零花钱贴补家用。他说他这样做很随意,完全没有从前工作中那种劳役感,而是他读书之外的一种调剂。我就不行了;我何尝不想做一个无挂无碍的书海畅游人?可是我做不来;我深受肆虐于世的生存焦虑症所害,不得不继续服着劳役。别看我是搞图书出版的,又是个爱书人,我出的那些书连我自己都不看。我出的并不是我爱的那种书;我的所爱无法换得我生存的必需;为了生存,我只好绞尽脑汁以飧这张狂世界之欲,尽管我明知,我打脑汁绞出的货色就像俗丽的招贴画,用过后便给人丢进垃圾桶。
我一直力图弥合爱与生存间的裂痕,可我实在是无能合二为一,这个张狂的世界并不需要我的所爱;恐怕我得永远这样分裂下去了,直到死亡来弥合它。我一直为自己这种分裂感到遗憾;为什么我唯一的一次人生是分裂的?后来我才认识到这实在没什么。我周围的人个个都分裂着,他们各有个的分裂。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分裂的世界。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很佩服他;在这个分裂的世界上,他总能自我整合。在我记忆中,我们没谈过分裂这个话题;也许我们涉及过,但并未明确提出;也许他并不分裂吧?我也说不清。
不管怎么说,我回到家来,把门一关,总可以求得暂时的归于一统。我们家里,总是极安静的,不会发出任何噪响(如果翻动书页的声音不计算在内的话)。我们家里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少听到(我们往往是各捧一本书呆在各自屋里),更不会有人们想往的欢声笑语,因为我们家里从没有客人。我们几乎断绝了一切社会交往;自从我们俩结婚后,我们都与各自的老朋友老同学渐渐疏远,乃至最终了断了。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就是我们与书的关系。在这里我想强调一句,关于书的概念,我们坚持的是书的原始主义或书粹主义原则,即书必然是纸质的存在物,正如人的肉身,这都是无可替换的。
我曾经的一个好友有一次来我家串门,看着我们的书说:“这玩意儿多占地儿啊!你看我这小本本多好,薄薄的一片,你这满屋的书都可以装进去,走哪儿带哪儿。我那好几大柜子的书都让我处理了。”我听了脊梁骨一阵发凉,心里直骂她:“叛徒!变节分子!”她也是个爱书之人啊,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从此我再也不理她了。我跟老公达成的看法是一致的,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中,书远比人重要得多。人是一种多么不可靠的东西!而文字(不论是哪种文字)在经过有机的精心组合后,便获得了恒久生命,活跃而又稳定;它是粹取无数人的精神凝炼成的生灵,忠诚而又富于独创性;它会永远耐心地等着你,等你千百年而心不变;随时等着你将它翻开与你神交,与你合而为一。我们俩就沉浸在这种与书的神交中,把我们的二人世界交给寂静去统辖。
我们读的书很杂,什么书都读,只要它有趣;毫不谦虚地说,我们真可算是博览群书了;但我不得不说,我们还是读起文学来最来劲,特别是小说。也难怪,我们都是曾经的“文学青年”呢。我知道他很硌应这个指称代词,其实我也挺硌应,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替代它,只好先拿来凑合用。要怪就怪我们经历的这个(或者说那个)时代好了;那个时代把我们语言中的好多词都弄恶心了(我想每个时代都会弄出些恶心词来吧),就像一个好端端的东西掉进了粪桶,扔不得用不得。好在我们都青年不再了,但仍然很文学;就算是文学老头文学老太吧。我这么说,想必他不会反对。他也曾拿起笔写来着(我们都曾经写过,不是吗?),写着写着终究还是没写。读终究还是战胜了写。用他的话说,读比写让他更快乐。世上已经产生出了那么多大作家,那么多大作品,他只需读就行了,不需要他再写。那么多的经典,有如一台台好戏,你只需翻开来,大作家们便一个个登台献艺,施展出他们的才华和功力,供你欣赏,博你开怀,给你慰藉。足矣!与其当一个作者,不如当一个读者;世界上从来都不缺少伟大的作者,伟大的读者却十分罕见。读吧!今生今世只做一个读者。
多年的共同阅读,使我们养成了一种交流读书心得的习惯,即把正在读的内容,在阅读闲暇之余讲给对方,这样既抒发了感想,也相当于我们每人同时在读两本书。这种交流使我们彼此都很受用;可我总感觉,我从他那儿得到的,远远超过他从我这儿的所得。我们的交流往往以提问式开始;这种提问可以是随时随地的,比如正吃着饭,或者刚从屋里出来,或者临就寢前,他都可能突然向我发问。比如“你知道‘夸克’吗?”;比如“你知道成吉思汗是怎么死的?”;或比如“你知道兰陵笑笑生的真身吗?”;又比如“你知道威克菲尔德为什么突然离家出走?”再比如……别再比如了,都成十万个为什么了。总之他常问得我一愣一愣的,因为那些问题总是我没想到的。不过这样提问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欺凌人之感,它只代表着提请注意:下面我们要开谈了。它足以吊起我的胃口,叫我充满期待,期待着一个故事的展开;而每次都能使我获得满足。我也不甘示弱,不失时机地向他发问,甚至想在他发问之前出击,以抢占他的风头。我的提问也越来越有劲道了,问得他张口结舌。我时常感觉,我们这种交流方式,有时有点像专题讲座,有时又有点像智力竞赛。
他害腿疾自囚后,读的第一本书是一部长篇小说。
有一次放风,他开门出来,我见他觑觑着两眼,跛着那条病腿走进厅里,站在空当处伸胳膊扭胯地活动僵硬了的筋骨;我也在沙发上抻着腰身配合他。
“你的腿怎么样了?”我还在关切他的腿。
“甭管它,不碍事!我又不用腿看书。”他吭哧着弯下腰,两手努力探地。“这本书写得特有意思!”他一边吭哧,竟禁不住笑起来。
“说的啥事,快给我讲讲!”
他直起身:“这部小说讲了一位世纪老人在他百岁生日那天,跳窗逃走,经历了一系列离奇的冒险故事。他历经了百年沧桑,明知世界是一座活牢狱,他无处可逃,可在百岁高龄上仍不死心。”
“看看人家,都一百岁的膝盖了,还满世界跑呢!”我马上拿书中的虚幻来打趣他的现实。
“这人吧,他要是想跑,两腿断了你也挡不住。”他马上又把逼仄现实上升为普遍真理。
“他不是从他书房逃出来的吧?他没有被监禁吧?他没跟什么人……”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为什么,我又想到了《打赌》里那位律师。
“想什么呢?”他展着臂瞪我一眼。“这老头是从养老院里逃出来的。”
“养老院肯定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不许他随便出入。要不他干吗要逃?”
“这一点书里没交代。也未见起,看起来养老院对他挺好的,你想,还给他庆贺百岁生日呢!还请了好多人……”
“那他看书吗?……他肯定看,你想,整天蹲在养老院里多无聊,不看书怎么蹲得下去?”
“这个嘛……书里也没交待……这个故事跟书无关!”他现出不满之色,又横我一眼。“想什么呢?你怎么净矫情这些细枝末节?”
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一下就抓住了我,迫使我追问他出逃后的情形:“那后来呢!”
“他不是跑到公共汽车站了吗?他在那儿等车;这地方在郊区,人烟稀少,车站上没人;一个小伙子拉着一个拉杆箱走过来,他想上厕所;那间厕所特小,那个箱子又太大,他只好让车站上这唯一的老人给他看着箱子。就在这时,公交车来了。你猜怎么着?”他眼里闪出狡黠,似乎已布好了陷阱,眼瞅我往里跳。
“肯定是喊那小伙子快出来呀!”
“没有!他拉着箱子上了车。”
“他怎么能这样!”
“这正是这老头的可爱之处。老顽童一个。”
“那箱子里放着什么?”
“还不知道呢,你猜吧!反正决不是一般的东西。”
“那后来呢?”
“老头一人带着箱子跑了。”
“后来呢?”
“还不知道呢,我就看到这儿。”
“那你赶快看,看完给我讲。”我不由催促道。
我都忘了给他讲讲我正在看的书。接下来的日子里,那百岁老翁的出逃足迹成了我既定的追踪目标。他跑哪儿去了?那拉杆箱里放的什么?他都干了些啥勾当?那熬了一百年的身子骨没散架子?人们找到他了吗?这一切都令我挂虑不已。有时我都气自己,你为他操这份心干吗?一个没影的人物。你下顿饭吃啥都还没谱呢!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可我就是禁不住挂虑他,心思不停地给勾回到他身上。于是我又想,“瞧,这就是小说!叫你无端地为并不存在的人和事牵肠挂肚一场,把你暂时从自私狭隘的现实泥潭中拯救出来,成为一个利他主义者;来一次忘形的失重,奢靡的移情,好让你在重新跌回现实泥潭之前,给你身下垫上了一个缓冲气囊;这就好比是接受疫苗注射,防患于未然。但有一点,疫苗必须货真价实,否则适得其反。”
我把看书的位置从我屋里挪到了厅里沙发上,正对着他屋的门,就像一位忠诚的探监者守候在牢门外,好在他出来放风时,第一时间看见他。我的看书似乎难以再那么专心,不停地为窗外的噪声所惊扰,猛然从书上抬起头,比如那台大挖掘机的轰鸣声,小学校孩子们的课间操的大喇叭,或仅仅是风声;一个句子我得前后反复读几遍才能明了其意,随后那意义的线头又消失在蚁行蜂拥的黑字间。在接继捋清文字向下读之前,我不由抬起头看墙上的挂钟;我意识到我是在期待他的放风。随着放风时间的一分一秒临近,我的不安也在积聚。真的就像一个定期探望在押犯丈夫的女人,慌慌地不知这次见到的他会与上次有何变化。我之所以坐在这里,似乎就是为等待这一时刻。随着“吱吜”一响,我便扔下书,张目朝他屋门看。门先是开了一条缝,可并不见他的人;迈出屋门前,他似乎还要做些准备活动。我猜他是在往下脱那厚厚的笨重护腿,他身上套着那玩意几乎无法迈步。每次他出来时我都没见他身上有那玩意。我耐心等着,真担心会传出放风取消或不适宜探视之类的消息;直到我觉得有必要起身前去查看一下时,屋门才大开,他站到了门口,两手揉搓着眼睛,像是要把眼睛抠出来似的。
“别那么使劲搓,”我每次都提醒他。“轻轻揉。”
“我眼睛花得利害!”他声音干涩。“看这屋里,到处都是雪花,就像黑夜里在下雪。”
我上去拉住他胳膊,真就像拉住一个盲人似的把他引领到沙发旁,“你坐下,先做做眼保健操,缓解一下眼睛疲劳。你不能这么连续不停地用眼啊!你看一会儿就要把眼睛离开书,放松一下,看看窗外,眺望近景远景,调节晶状体曲度,使节状体得到休息。你中间休息了没有?”
“没有!”他听话地做着眼保健操,尽管动作一点不规范。“我一直看来着。”
“那怎么行,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么看你会把眼睛看瞎,跟博尔赫斯似的。你不想把眼睛看瞎,对不对?”
他似笑非笑“呵呵”两声,像是在对我的唠叨表示不屑,又像是在自嘲。做完眼保健操,他站起来开始活动身子骨,伸臂、弯腰、扭胯、踢腿。“没事,瞎不了!一揉就清亮多了。”
我心里在打着自己的算盘:他这么看法一定看了不少章节,故事情节肯定大大向前推进了。我等着他张口,他却缄口不语,只是“吭哧吭哧”做他的操,像有意在跟我卖关子。我等不及了,“那后来呢?”
对我这声“后来呢”的急切探询,他一时竟不知所指。不!还没有那位百岁老人的消息?
“没有!我在看别的书。”他若无其事地尽力向后仰着,反倒给我讲起了东方神秘主义和量子论的同质性。“现代物理学的思想,老子在几千年前就表述过了。真不得了!遗憾的是我都没好好读过。一想到有那么多的书要读,我就有种紧迫感;读着手里的,想着书架上的;恨不能一下子都读了。我手里现在同时在读的就有四五本。”
“我觉得你不能这么看书。”我说。“这说明你心浮气躁。这样的话,哪本书都读不踏实。书要一本一本地读,就像饭得一口一口吃。读遍所有的书只能是一个梦想,你揣着这样一个梦想就足够了,至于读得完读不完并不重要,天下的书多了去了,再借你两辈子你也读不完;重要的是你一直在读,专注投入地读;读一本是一本。你现在心气不佳!莫不如这样,先投入地把一本读完,借此整理整理心境,平定一下焦躁。就从那位百岁老头的故事开始吧!”
他不无嘲讽地一笑,“你倒真喜欢这个故事!要不你先拿去看?”
“不!我想听你给我讲。”
“听我讲不如你自己看!”
他挺着那条病腿开始拖动脚步了。他要结束放风了吗?(离规定时间还有几分钟呢!)还是厌倦了我的说教?老女人的唠叨总是叫人腻烦,我都尽可能把话说得简短。不!我倒宁愿相信他是听从了我的劝导,要赶回去拿起那令人放不下的《百岁老翁出逃记》。他一瘸一拐打我眼前走过去,走向他囚室的门;那短短的距离他却蹒跚着走了好久,好久都走不进去;那门口离他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要不就是时间在那一瞬突然放慢了脚步,使那背影长久地在我的视觉中摇摇摆摆摇摇摆摆;那背影病弱又衰老,衰老得有如一位百岁老人。我从没意识到他有这么老。突然我自责起来:我不是个好妻子,从来都不是!我没有照顾好自己的男人;从没给过他温柔的体贴,没有给过他一个舒畅清新安适的生活。我由着自己懒散的性情,让家里的一切都乱着;打扫卫生不勤勉,屋子很少归置,脏衣服一攒一大堆才洗;对老公更没要求,随他性子耍。对自己更是放任,我早已不施粉黛;多少年我都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了,上身的全是从前积下的老旧货;即使这些老旧货我都觉得穿不过来呢。更主要的是,我觉得经过一再穿着漂洗,衣物纤维纹理变得极其柔顺绵软又服帖,它与身体的相亲就如同磨合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彼此那么融洽……
我唯一感到欣慰的,相信自己倒是一个合格的书囚的老婆,甘愿与他同囚,忠实地陪伴在他狱室的门外;密切白癜风专科医院电话白癜风治疗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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